大家胡鬧一頓之後，開始唱歌。周玉軍和劉八穩本來就沒有解不開的結，這會兒正摟在一起跳舞。

我表叔在外面辦事，我表嬸的車是手動檔的。我不敢開著跑長途。等我拿到車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。

因為國道維修，我臨近老家的出口下高速後，要走一條小路繞行。

這條公路，路寬五米，長約十六公裏，彎彎曲曲，穿山鉆林；墳山亂崗，遍布路邊；有霧季節，深夜開始，妖霧便堆滿整條公路。

特別有兩處地方很陰冷，一處是出了郊區的最後一座房子150米左右，公路突然右拐了一個彎，沖進一片杉樹林，公路接著又左拐，硬生生把一座小山劈開，從中穿過，接著又掉下一個坡，這個坡的右手邊就是陰冷地——千秋塘。

池塘不大，池邊有口井，泛著冷水，池水清澈墨黑，不知道有多深。

池塘三面圍山，水面上起伏的樅樹塔尖倒影顯得突兀怪異。

這裏的空氣濕潤幹冷，六月天站在壩上，聽著從遠處丘陵刮來的風聲，只覺得掉進冰窟，忍不住抱肩發抖。

池塘的堤壩大約只有二十米，接著就上了個坡，掉頭右拐，沿著跌宕起伏的山坡逶迤遠去。

大約六公裏之後，過了通水天棧，公路突然左拐，左邊有一處石頭雕塑，是一處紀念修路的仿形雕塑，削平一面用於記文，石雕的左邊就是萬丈深淵，下面就是夫夷河。

過了石雕，公路發狂右拐，右邊是一處石灰窯。

這裏因為視線障礙，老是撞車流血，此處土地血水浸透。

過了窯洞，公路稍微左拐，沖下一個坡，坡右邊有口水井。這裏就是第二陰冷處。

擡頭望山坡，山坡遍布亂塋，低頭望崖下，崖下河水旋急，大白天打這裏走過，也忍不住打冷戰。

這條路以前是條石板路，連接縣城和一個鎮上。

我的鄰居夏叔叔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時就在這裏遇到過可怕的事。

那時在湖南一帶蔓延著一個可怕的傳言，說是有一個組織叫“黑殺隊”，專門在夜裏殺人。

一時鬧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。經常看見被砍頭剁手或者釘在木板上的屍體順河漂下。

夏叔叔不過八九歲，那年冬天的一天，他的叔叔帶他去鎮上趕集，夏叔叔貪玩，獨自走丟了，到了華月初上也沒有找到他叔叔，只好餓著獨自一個人往縣城家裏走。

他先到水井邊，趴在井邊喝了一口水，山坡上鬼影憧憧，磷火點點，山崖下河水怪嘯，冷月下可以看見江面漂著門板。

那個時候他還小，八九歲嘛，他倒不怕這些，前面的路還很長，就繼續往前走，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，幸好路邊有蘿蔔可以偷，他才勉強支撐到了千秋塘。

這個時候，他累極了，坐在地上石板上，歇了氣，正打算從兜裏掏根蘿蔔出來嚼的時候，他看見對面的堤壩上靠有兩個人！

月光下，一動不動，死死的望著他，但是背著光線，看不清面目。

夏叔叔高興得跳了起來，總算有個伴啦。

他爬起來就向他們走過去，越來越近，越來越近，夏叔叔看見他們是靠著山坡站著的。他就喊：“兩位大爺，大爺！”

那兩個人沒有答應，仍然瞪著他，一言不發。

夏叔叔心裏暗叫慚愧，大概叫錯了輩分，所以沒有答應，他又改口叫：“大哥哥，大哥哥，你們去哪裏？”

夏叔叔一邊喊一邊向他們移動，越走越近，越走越近。

大約只有兩三米的時候，光線已經充足，他張目定睛一看，這哪裏是兩個活人？分明是兩具屍體！

他們的脖子上栓著吊索，敢情是被吊死的。

吊索在脖子後面打了結，穿了一塊木插銷，再釘進山坡的土裏，難怪屍體直挺在地沒有倒。

夏叔叔再細看一下，他們的眼睛已經被挖掉了，眼窩裏還淌著血水，舌頭伸在嘴巴外面，血水順著舌頭往下滴，面目猙獰。後來他才曉得他們是被當做黑殺隊員整死的。

從此之後那條公路人跡稀少。

我開車上了路。路上早就沒有一個鬼影，黑兮兮，天上也沒有月亮。

車的疝氣燈打過去，前面一片雪白，前面空無一物，但是幺蛾子和蝙蝠會突然從車前掠過。

濕霧已經起來了，一片霧影飄過前擋風玻璃，常常驚得我把剎車踩得嘎嘎響，所以我把車速降下來。

那條羊腸小道彎太多，速度也上不來，加上我精神疲憊，腦子一直在亂轉，沒有急速激情，所以我的車開得很慢，二三十碼這個樣子往前走。

轉眼就到了水井邊，車內隔音很好，我除了車載影音播發出來的軟音樂，聽不到什麽，但是我心裏害怕，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左手邊的山坡，那裏是一片墳山。我突然看見了山坡上磷火在霧裏隱約閃爍！

平時那些司機大佬就告誡我，夜裏開車，一不要看倒後鏡，二不要看後視鏡。我都不知道為什麽。這個時候，我就想提速快點通過，便習慣性地踩住剎車，再看了一眼倒後鏡。

天啦，通亮的剎車燈光裏面有個人！

天黑黑的，霧蒙蒙的，什麽都看不見。他蒙著頭，死死地趴在車子後面。好像是粘著的，我的車往前面開，他跟著往前走，又像掛在車上的。

我趕緊看了一眼後視鏡，裏面卻什麽也沒有！

我的汗毛立即豎了起來。本能地加油往前沖，誰知道慌不擇路，我拐過窯洞，方向盤來不及覆回，車子像脫韁了馬匹直接沖向山崖邊的石雕！

幸好我反應及時，猛踩一腳剎車，車輪發出哧哧地刺耳尖叫，我的身子不由地往前貼。突然我看見有一團黑影從車後面飛速甩到車前。

車子終於沒撞到石雕就停下來了。那團黑影動了，車前燈光通亮，淡霧繚繞，我睜眼一看，我車前站著一個男人，禦寒的頭巾已經被風刮跑了，只見他一臉胡須，頭發散著灰白。

原來是個刮灰工加晚班騎車回家，因為路上起霧，他就拉我的車尾翼，把我的車當做牽引力，想搭我的順風車，省點力氣，刮灰太累了。不過他嘴裏還在騰雲駕霧地吸煙。

我感覺有些奇怪，便摸出手機拍下車外的景象，存為“騰”。

我們繼續往前走，過了躍進橋，我再看倒後鏡的時候，後面已經什麽都沒有了，前面的霧卻更濃了。可視範圍不過三四十米。

因為從小到大，我聽鄰居大爺講過無數次千秋塘的鬼事，眼見著千秋塘越來越近，我就越緊張。這個時候，只要有另外一條路可以繞過去，那怕多繞一百裏我都願意。或者，哪怕那個刮灰工開價一千塊錢，只要他肯送我過山，我也願意。

可惜還是那條路，還是我一個人。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前，終於到了拐彎處，我把車往左一拐，就看見了那口池塘。

水面上煙霧騰騰，一片慘白，有一只蝙蝠或者夜鳥從霧中穿過去。水泥路面灰白灰白，路面上漂著薄薄的乳霧，堤壩上燈光所到之處什麽都沒有，燈光之外一片漆黑，無數只幺蛾子蜂擁而來。

我不敢減速，車子沖下坡，上了堤壩，這個時候前面又有一個坡，坡上什麽都沒有。

前面是個山口，公路把一座小山從中間劈成兩半，之後就左拐下個小坡，再右拐沖進一片杉樹林，之後就是千秋村的院子，就是有人煙的地方了。

車子就沖上了坡，剛到山口，我看見馬路中間蹲著個人！

她一身紅衣，背向我，看不見下身，衣袖裏看不見手，頭發長長的……

我猛按喇叭，喇叭聲就像殺豬一樣淒厲尖叫，她也不理。

僵持了三五分鐘，無路可退的我凝聚勇氣加大油門開車碾過去，她就漂移到了路邊。

擦肩而過的剎那，我瞥見她好像是夏露。她到底是什麽？

我來不及細想只顧一路狂奔。沖出山口，這裏是截然不同的世界，居然沒有一絲霧霭，皓月當空，繁星點點。

過那山，就是村子，但是我心有餘悸，肢體僵硬。踩油門要麽重了要麽輕了。

筆直的一段公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，路基欄桿的反光指示牌，亮著黃光無限延伸到夜的深處，不知盡頭。

我一路走來，隔壁沒有來車，後面沒有來車，前面也沒有，路邊的小山丘藏龍臥虎，兇惡森然。

我越走心越涼，塞一塊檳榔在嘴裏，大腦一激靈，加大油門往沖飆。

突然，車前一片黑影閃過。

我大吃一驚，本能地猛踩剎車，車子發出刺耳的尖叫，我尚未反應過來，又一團黑影哐地狠狠地砸在擋風玻璃上。

巨大的撞擊聲把我的耳膜和心臟震得幾乎粉碎。

頓時，我的視線一片模糊，死死地踩住剎車。

車子往前滑行了一段距離，才停下了。

今晚的岔子出得可真多，我悲慘的意志完全崩潰了。好半天，我才回過神來，已經淚流滿面，冷汗直冒，使勁甩甩頭，環視周圍，發現並沒有受傷。

再看車窗玻璃，沒有碎，上面有一灘鮮血，刮雨刷上面有幾片斑鳩的羽毛。

或許是因為玻璃的質量過硬，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撞擊被我的緊張放大了，我不敢下次檢查車況，直接起步前行。

前面的路又變得沆沆窪窪，正沿著省道修高速，路邊不斷看見高架橋的橋墩工地，燈火通明，不見人影。

我走得相當慢。

突然，路邊鉆出一個黑影向我招手。

我嚇了一跳，下意識地加大油門，不管不顧地往前沖。

車子顛顛簸簸往前走了百多米，我琢磨了一下，還是掉頭回來。

把車子停在那個人身邊，我搖下車窗。

那個人提著一個背包走了過來，用夾生普通話說：“老板，搭個車。我爸過世，要回老家。”

唉，全是這些遺憾之事。這個中年男人是修路工，也不容易，到前面鎮上轉車回去奔喪。但從捎上他開始，我的心情開始溫暖起來，一路也很順利。

到了家裏，我家裏燈火通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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